可是这时松麟又促他赶往京城去。
常青察觉到松麟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若说以前对于他跟顾少爷的事怀有一种不甘的默许,那么事到如今这种默许已经变成了某种狰狞的嫉妒与愤怒。他们确实迫切地需要顾家的帮助,可这也确实伤害到了松麟年轻的、男人的自尊。
他难能违逆松麟的意思吗?都是因为他,松麟才不得已脱离了家族,这位骄矜了十几年的小少爷,如今却在京城过着那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日子,还要容忍自己跟别的男人……
可是,常青艰难而痛苦地想,顾少爷又错了什么呢?自己害死了跟他的孩子,还要离开他,伤害他……
两难的抉择,最终还是十几年的情份盖过了他对于顾家的感激与愧疚,他谎称要去给病重的顾老太太去庙里祈福,就此离开了顾家。
常青没有去他跟顾少爷说好的丰田镇上的圣通庙,而是来到了一间少有教徒的破落教堂。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常松麟都不知,他不信奉传统的玉帝祖,可是在幼时第一次见到圣母怀抱圣子的优美姿态时,他就已经从心底感受到一种震撼,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万能的主啊,悲悯伟大的耶稣基督,请赐福保佑,保佑我敬爱的娘亲平安痊愈,主啊,请保佑松麟跟顾少爷,保佑我亲爱的人,请主为他们赐下幸福安乐的一生,把所有的罪责与苦痛都施加到我一个人上吧……
他跪在教堂冰凉肮脏的彩漆地砖上,满腹搜刮着自己以前在礼拜的人群之中偷听到的所有祝祷词,虔诚地呢喃了将近三个钟,这才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踉踉跄跄走出教堂,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常青不愿过多地拿走属于顾家的钱财,只带了自己在柳树村落脚时的几件衣裳行李,私房也只拿了一小分当作路费。他一路上只雇最拥挤、最廉价的十二匹三节套的那种车,足能挤上十三四个人,在南腔北调的交谈声与汗臭味中,他一个人缩着子坐在角落,闭着眼睛忍受着来自他人对自己中洋结合的惹眼外貌的嘈杂议论,蹄声得得响了两个多月,疲力竭的常青终于来到了陌生的京城,来到了常松麟的边。
常松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并不好。虽然有常青寄来的钱款,但他已经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常家就算最潦倒的时候,也没有短过他贴伺候的丫鬟跟小厮,如今他一人在京城念书,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心里的落差远压过肉的不适应,不过才半年而已,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那样迅速憔悴了下去。常青一来,就抱着常松麟消瘦了不少的心疼得哭出了声,常松麟也眼睛红红的抱住他不撒手,他那时就在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要跟松麟分开了。
常青就在京城待下了,边工供养着常松麟边侍候他的日常起居。常青能识文断字,又强壮,他白天在菜馆里跑堂兼报菜谱的伙计,清晨跟夜里就去码扛包挣几块大洋的工费,日子确实过得比在顾家疲累得多,但他心里没有丝毫怨言,只要能一直陪伴在松麟边,只要松麟愿意对他好,他就不怕吃苦受累。
可是常青没想到,连这样的日子都无法长久。
有一天他满疲惫地从码回来,意外地发现本该在书房里挑灯苦读的常松麟却坐在待客的小厅里,旁边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姑娘。常青看着那姑娘秀丽致的脸庞半晌,终于认出来这就是常夫人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位远房外甥女、松麟的表妹,冯小姐。
姨母病得很严重。冯小姐对他们说,语气平和,但常松麟却听得面红耳赤,都低了下来,一副极为羞愧难当的窘迫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