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人围着我们七嘴八地大声说着什么，那些或戏谑或鄙夷的高门大嗓实在叫人厌烦。我已经不想再跟常青扯上关系，但孩子是无辜的，他风尘仆仆、满狼狈，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刚才还被我推搡了好几下……我用力揩了一把眼泪，着鼻子哑声说：“先进屋吧。”

        水烧好了，该怎么把水倒进浴桶里又成了个大问题。常青为难地看着那近一人高的浴桶，又求助似的看向我，见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就又把低下去，自己用水瓢往浴桶里舀水。我坐在炕上不动弹，眼睛却一直盯着常青看，看着他挑水、烧水、往浴桶里灌水，最后又脱下那一烂布条一样的衣裳，虚虚扶着自己本就没怎么显怀的肚子，多辛苦似的咬着牙，颤巍巍地抬坐进浴桶，撩水洗子。

        他最会骗人了，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他，谁知他这副凄苦可怜的模样不是又在骗人？他就是想骗我对他心，我再不会上当了。

        常青低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跟在我后抬步往门里迈去。我的目光不自觉拐着弯儿转到他上，这才发现他穿着一双破烂布鞋的脚走得异常缓慢，双手有意无意地护着肚子，步子迈得比裹了脚的姑娘都小，没几步就被我远远地拉在了后边。我本想等他，但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回心转意，于是连顿都没顿一下，就大步走进了院里。

        我不知该跟他说点什么好，把茶缸往桌上一顿，说：“你去洗个澡吧。”

        洗过澡，常青就换上一干净的亵衣，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边。他穿的亵衣是我的，新裁的还没上过，尺寸小了些，大跟肚腹都出来一点，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肚子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平坦，而是略微隆起了一个圆的弧度，肚脐眼儿都被得微微凸起。我问他：“几个月了？”

        我冷眼看着他，心那一点波澜起伏全被我自己用力按了下去。

        “五个月了。”常青回答我，他的眼神胆怯地不敢与我对视，但是在我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微隆的肚时又哀求般投向我，“真的五个月了，就是我个儿大，肚里也宽，不显怀……”

        “你起来。”我说，但他仍像没听见一样执意跪着，我有点生气了，“你别跪我，赶紧起来！”

        五个月，那正好是常青第二次出走的时间。我一想到他那时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我顾家的种，害我儿跟他这个不靠谱的娘亲一起受苦受累，

        我不想跟他发脾气，也不想再让他惹我生气，我不再他，转进了屋子。

        常青现在手上都是泥灰，雪白的巾也被攥得发黑。他好像也发现了，又慢慢把攥着巾的手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大夫自然还是村里那个擅长给牲口接生的张先生。我不信他的医术，但他总不会无能到连妇人的孕期都看不出来吧？张先生来给常青摸脉，没一会儿就爽利地跟我说，确实是五个月的脉相了。

        我没想过他会再回来……还再一次怀了我的骨肉。

        我不看他，也不声，想了想，说：“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开始还没听明白，后来突然意识到，他是怕我不相信他的忠贞，怕我以为他这胎是个跟外野男人弄出的野种。

        扑通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常青就已经默默地跪在了院里的青石板甬上，就像是上一次跪我娘一样，这次他摆出一副赎罪的架势跪在了我跟前，低着，低微的声音发着颤：“我没脸回来……可是，我怀了你的骨肉，我不能把顾家的孩子生在外……”

        常青带着点羞愧神色应了一声，片刻没歇地又往水井走。平时负责烧水饭的女佣今天放假，我又不习惯叫人伺候，家里除了陈贵也没别的仆役，我坐在炕上，透过窗子看着常青一个人吃力地从井里挑了一担水，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水桶，步履蹒跚地往灶房走。走到灶前，又半弓着子添柴起火，架锅烧水。水不够，他就像一只蚂蚁那样来回忙碌好几趟，折腾了一个多钟才把水烧好。

想爱他，也不想要他了。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幼稚弱的愣青了，我已经变得足够成熟，理智，冷静，冷酷，铁石心，我――

        我着日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又晒又累，上上都是汗，早已渴得厉害，心绪又一时间激得难以平复，一进屋就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常青慢慢地也踱了进来，重而缓的脚步声挪到我边，一条白巾也递到我跟前，我抬眼看去，常青那条从烂汗衫下出来的大半条蒙灰的白胳膊正举着，手掌里攥着白巾，让我想起以前我从地里回来后，他忙前忙后地准备替我端茶汗的场景。

        麻木的、冰冻般苍白褪色的景物好像突然间被涂抹上刺眼的色彩，直灼得我眼眶发，止不住地下眼泪，手掌剧烈地抖动着，带动着常青的肚也不正常地发起颤，乍一看好像是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娘肚子里拳打脚踢，我猛地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