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被中途打断的睡意也跟着围簇上来，男人不自觉地合上眼睛，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时，他忽然又听见了一极其低微的声音，像一阵清风似的从耳边掠过：

        尤利安那个蠢货。

        淡淡的血腥味儿漂浮在近在咫尺的空气里。

        在这种短暂而麻木，日复一日的服从与任务之中，消耗可消耗的一切作为祖国这轮巨型航船驰骋于世界之海的燃料，这样廉价的、毫无意义的一生，也会在某个人的记忆里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吗？

        前辈们受到的那些优待，那些让每一个新人都眼红得心难耐的好，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更年长、经验更丰富，理所当然地会被更早地“消耗”，而对于世界还懵懵懂懂、满怀热情的新人们则会是下一批的填补，他们迟早也会接受这项带着怜悯色彩的补偿。

        “安东，”他听见教官略显疲惫困倦的声音说，“你们就像是我的孩子，我认得你们每一个人，我会记得你们每一个人，永远都会记得你们的付出……与牺牲。”

        三年后，新历436年。

        安东也没有再开口，静谧的夜色里只隐约能听见尤利安小猪一样无知幸福的鼾声。

        可是今天，他得到了最信赖、最依恋的那个人的隐晦许可。

        “也会永远记得我吗？”安东并没有妥协，仍然在依依不饶地追问。

        在旷日持久的“波冬”计划正式终止的第二天，最后一批样本也随着来自R国首都的补给船队一起在有外交赦免权的中立浮岛秘密登陆了。

        安东缓缓眨了眨眼。莫名的情绪在他的腔中来回翻腾，他想不明白，又开始痛了，眼眶里泛起酸涩。

        “嗯，不会……”索科洛夫其实并没有很好地理解这句问话的真实义，全靠与声带的本能震动在出回答，他太累了。

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上次检的时候，西文博士说我的情况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基因组排列渐趋有序，大概率不会再产生异变。”

        安东思考过很多事，那些不被允许思考的事，那些在集中教育期间一旦提及就会遭受严厉罚与十数天禁闭的事。他已经学会闭口不谈，隐藏一切有可能成为“危险”的想法。

        果然是因为这个。

        男人被扰得有些烦了，一抬胳膊，将少年还在发育期的纤瘦揽进怀中。

        在她的后，三四名容貌美丽得近乎梦幻一般的少年正怯生生地站着，神情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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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再说下去。

        索科洛夫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被冷汗打的额：“安东，你们所有人都会程度不同地遭受‘基因病’的困扰，这是进化的代价，无法避免，你不用太过在意这一点。不发生什么事……”

        ——然而，此时的安东还太过年轻、太过稚，自诞生以来就极度闭压抑的环境令他自以为的沉重思索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天真的影子。他不会明白，所谓的命运，究竟是抱着何等巨大的恶意在暗中窥视，以无形无情的巨手肆意摆弄着世间渺小与尘埃无异的蝼蚁。

        那一天，所有美好温馨的过往都在万米之深的极寒海水之中尽数化作泡影　，挟着他们这些廉价制品的重量一同下坠，无尽下坠，直至永恒的黑暗。

        他在闭上眼的瞬间，脑海里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在每次听对方喋喋不休抱怨不停的时候都会冒出来的念。

        种种纷繁复杂的念就像是第一场春雨过后的野草那样疯狂生长蔓延，将他的内心都填得充盈而满足，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翻涌。

        男人的疼得一颤，但并没有挣扎，反而更加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嗓音变得低沉混：“……好了，睡吧，明天还有训练。”

        这是双方代表在睽违多年的正式会晤之时，多诺夫中校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不发生什么事，您都不会放弃我，对吗？”

        少年抿了抿嘴，将口腔中那点被唾稀释的血沫压入咽，带着一点隐秘的、被爱着的欢喜，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黑暗里呆怔了不知多久，突然扭过，张开嘴一口咬在了男人的左口之上，那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以及，被他与所有同伴都视作至亲至爱的、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协同中央军署一起向他们下达了那几乎是必死的、向着“深渊”进军的残酷指令。

        “——我们需要立即见到索科洛夫中尉。”

        对方那片丰满柔的脯紧贴着少年还发着的脸颊，这让他不由联想到母亲温的怀，那个他从未会过的形象。他一下子哑了声。